第七十八章 吉田的魔女

    第七十八章 吉田的魔女 (第3/3页)

会,他也知道,山口组的权力更迭,绝不会是小事,山口组的事,就是整个神户的事,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日本的事。组长人好,老百姓勉强活得下去,组长人不好,那他们的日子就甭想过了。

   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闻里的每一条字幕,每一个场景的切换,试图从中得出对近藤家族最基本的认识,看看他是属于让人过日子的、还是不让人过日子的组长。

    然而,他最后找到的结果,却和近藤家族毫无关系。

    那个对新任组长一晃而过的镜头,旁边有一个同样一晃而过的身影,一身雪白的振袖合服,白皙的脸,乌黑的发,纤瘦的腰。

    没有正面特写,没有侧面放大,甚至连一个高清像素的近距离镜头都没有。

    但吉田可以百分百确顶,她就是那个女人。

    那个专爱那加雪飞的女人,眼神与语气永远冷冰冰的女人,递给自己银行卡关照他回学校念书、并说他成绩应该很好的女人。

    他默默关掉电视机,抓起放在一边的物理练习册和自动铅笔,埋头演算了起来。

    算着算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,拦都拦不住。

    于是他干脆抱着膝大哭,无论无情怎样劝他,他一句都听不进去。

    她是黑社会,她是他最仇恨的黑社会。

    他的女神,他的天使,他来自上帝的恩赐!她不是明星,更不是画家,而是把他原本的幸福毫不留情全部剥走的黑社会!

    她给他的卡里,那些钱,有多少是来自和他生活在同样痛苦中的家庭,有多少是血有多少是汗,又有多少,是活生生的命呢?

    他等不到下一个周末,第二天放了学,他便去了NW,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。

    她依然坐在那个位置,一个人,安静到仿佛周遭都不存在。

    吉田揣着那张只用了里头金额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卡,忐忑地、夹杂着愤怒地,走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他没有和往常一样,恭敬地递出单子,说“小姐,请点单”。这一次,他递出的,是那张银灰色的信用卡,干净整洁的卡面,没有一丝的磨损,就和她交给自己时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“请收回您的好意,减少的部分我会尽快补给您!”

    他埋着头,却用余光看见,她紫色的眸子闪了闪。

    “坐。”

    她平淡的口气,却比别人的命令更压抑。他矛盾地坐了下去,低着头,两手依然伸得老长。

    “我知晓你父亲的事,是右派的人干的。前两天他们的老大已经下台了,想报复么,我可以帮你。”

    吉田是手臂有些僵住,她,不仅知道他是谁,连他父亲的事都了如指掌?

    “你觉得这钱脏,我可以理解。其实我也挺讨厌黑社会的,”她突兀地笑了一声,饮了一口咖啡,“但你肯定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从胸口将那条银色的项链取了出来。项链上垂挂的,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石,而是一个十字架,镶满了碎钻,中央有一颗特别大,光泽极为璀璨。

    “这条项链的主人,死于黑社会的内战。”

    她的口气是轻描淡写,但他能听得出,那隐藏于只字片言背后的沉重悲恸。

    它,是属于她最心爱的人的吧。一直把它带在身上,藏于最贴近心口的位置,仿佛他还活着,时时刻刻,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
    但既然如此,为何她还要投靠黑社会,甚至是山口组这样规模的组织,她应该仇恨不是吗,应该疯狂的报复、哪怕玉石俱焚!

    吉田相信,她这样的女人,绝对能做得出来,也绝对做得到。

    “很奇怪是吗?我竟然进入了害死他的黑社会。简直是不可理喻,疯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是的!”

    吉田下意识地想维护心目中的女神,哪怕侮辱她的是她本人。一定有原因的,一定,他坚信。

    “如何让这个世界,变成不再是自己讨厌的模样?”她吻了一遍十字架,自问自答,“统治它。”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季,吉田在NW已经工作的四年有余,这个暑假是他考进东京医科大学后第一个长假,他回来神户,来NW做暑期工,等待着那个女人偶尔的光顾。

    如果运气不好,两个月的假期都不一定能见到她一眼。

    但他还是满怀期待地,一丝不苟地点单,调咖啡,买单,煮豆,磨豆……

    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,中学时青涩的模样差不多都已经消失干净,利索的板寸头长出了小清新的刘海,挽起的衬衫袖口下,是一双骨节修长的手。

    他学的是外科,目前正在痛苦地学习着解剖的知识。

    “吉田!”

    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他,吉田连忙跑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去把那两张拖到走道上的椅子放好,总会有不小心的客人会被绊到,到时候我们又得有额外的支出了。”

    吉田应声去了。刚把两张椅子摆好,咖啡馆的玻璃门便被推了开来。

    他看见了她,依然是黑色的短裙,但胸口什么也没有。

    她的步子很慢,非常慢,慢到让人恨不得立刻上前搀着她走。吉田怔怔地看着她,白皙的肌肤呈现出亚健康的色彩,紫眸陷得更深,颈下的锁骨也愈加突兀。她又瘦了很多。

    终于,她走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,一手摸到椅子的靠背上,往外拉了拉,眼睛却不知看向那里,空洞、无神。

    吉田有些疑惑,却不敢妄生揣测。他走上前,恭敬地递出单子,礼貌地说着:“小姐,请您点单。”

    她仰头把脸朝向他,眼睛的对焦却始终跟不上,最后停在了他胸前的白色领结上。她扯了扯嘴角,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容,那种笑容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,只能说,是饱含太多的感情,以至于真正表达出来的便是没有感情。

    “吉田吗?”她问。

    吉田欣喜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是……吉田吗?”她的口气沉了下去,有些怀疑地又问了一遍。

    吉田慌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,是的小姐。我是吉田。”

    他要紧颤抖的下唇。

    她竟然瞎了。

    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的紫色瞳仁,天使才拥有的色彩,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那加雪飞,”她像是松了口气,“刚才在电梯的时候,我数了两遍呢。”

    我一直都在等你,吉田默默地在心里说着,在NW,永远有吉田在等你,为你调制那顶级的摩卡,那加雪飞。

    他端上咖啡,薄薄的泡沫上,依旧干干净净,他不会再不识趣地画上Kitty,哪怕她此刻什么也看不见。

    “其实那只小猫很可爱。”

    她鼻尖微动,贪婪地嗅着那加雪飞特有的清香。

    “谢谢!”

    她还记得……她竟然一直没忘!

    “你的咖啡也调得越来越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谢谢!”

    “学医了吗?身上总有消毒水的味道。医生在日本可是个不错的职业,加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,我会的。”

    一个人,往往要与自己分别的时候,才会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。吉田越来越害怕,怕她下一句会是再见。

    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    “恭……恭喜!”

    “NW,夜幕颂歌……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!”

    他脱口而出,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慌张与惊恐,她要结婚了,要离开了,再不会来了?

    这四年多的时光,他与她唯一的联系,便是这家NW咖啡馆,除此以外,他不知她姓甚名谁,不知她家住何方。只有在NW,他才能看到她,为她调配她最喜爱的口味,与她进行最简短的对话,哪怕每次只有一句、两句,他都甘之如饴,能在此后漫长的数个月中细细回味,直到她再次光顾。

    “明天,是我的婚礼。我想,只要你走在大街上,或者打开电视机,都能看到这场婚礼的直播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最后一杯那加雪飞,我想要你在上面画画。画一只泰迪,可以吗?”

    她温和地笑着,再没有了冰冷的气息。她将咖啡杯递到他因为激动而微颤的手中。吉田清晰地、诧异地,看见了她纤细的手腕内,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疤。

    他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她从来不是女神,不是天使,她是一个从罗生门走出的魔女,来自地狱的岩浆,在她周围绽放出撒上了罪恶血水的彼岸莲。她从未主动接近过任何人,她一直都在用孤傲和冰冷警告任何轻易靠近她的眼睛。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,掉进了属于她的黑色世界。

    这一切,都是他的咎由自取吧。他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与心脏,只求她能对她投来哪怕一丝带着温度的眼神。但,她要收回视线太简单,而他再问她索要献出的灵魂,却已是不可能的了。

    当他再次端着那杯热气散尽的那加雪飞,放到魔女的面前时,他弯腰恭敬地亲吻在她青色静脉清晰可见的苍白手背。

    他忠诚地、坚定地说道:

    “即使新郎不是十字架的主人,也请一定要快乐地生活。”